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光這個月,就已經三次了,我躡手躡腳打開媽媽的錢包。是一個咖啡色俗氣的假皮零錢包,皮面還一條條的裂開,張著小口像是無聲的抗議我的侵入。把它握在手裡,大概還可以藏得住。裡面沒有再分夾層,小鈔啊零錢什麼的,把它塞得鼓鼓的,偶爾還會有幾張尚未整理的發票。轉頭看看在廚房裡炒菜的媽媽,排油煙機已經轟隆轟隆了好一會,我知道必須快一點,免得媽媽炒完這道菜,甚至把菜端出來,就會看到我正在幹著什麼事。

我抽了一張一百元,反手趕緊塞進褲袋,然後扣上已經開始氧化生鏽的鎖扣,對著錢包悄聲說句抱歉,再把錢包放回媽媽每天背進背出的提袋裡。搭配已經快要爛掉的小錢包,花色提袋顯現出陳舊,甚至品味極低的樣貌,雖看得出偶有洗滌,但卻掩藏不了主人窮酸的事實。

全部都結束後,低頭看了一眼附加在手錶功能中,行動前按下的碼表,顯示著36秒。有點太久,下次我應該在排油煙機一運轉就開始。歉然的把手錶調回一般模式,也同時在心底跟小學導師道歉,因為這是她被婉拒送我一套新衣褲用以參加畢業典禮後,改換送的禮物。

「這支手錶送給你,老師希望你持續對學業的努力,將來有有份好工作」。雖然就跟其他老師一樣,會在全班面前會強調讀書是為了服務社會,但她私下卻很實際,畢業當天,也是她第五次要我好好讀書找份好工作。她對我舉過很多靠著讀書以擺脫貧窮命運的例子。這份期許安在手錶裡伴隨我多年,但現在它卻協助我進行見不得光的事。

「阿隆,擺碗筷吃飯了!」媽媽聲音從廚房竄出來時,我人已經端坐在客廳的塑膠椅上,背誦了兩段古文。右手緊捏著褲袋裡的紙鈔,手心微微出汗。僥倖過關的心情逐漸放鬆,同時也思考著明天到學校去,怎麼應付那件事。

避開媽媽的眼神,跟她兩人相對無語的坐在一菜一肉前,我安靜的扒著飯,以及小心的把盤裡肥肉挑進我的碗裡,留瘦肉給每天要消耗很多體力的媽媽,能讓我降低一些罪惡感。

「今天在學校怎麼樣?」媽媽先打破沈默,這是常見的開場白。

「還好」我知道已經閃躲不掉。

「上禮拜的模擬考,成績出來了嗎?」媽媽不懂得同儕團體的文化,她也不會過問,她所瞭解的,就只是考卷上頭的分數。不過我從不怪她不來瞭解我考試以外的事,因為考試以外的事,若是可以,我也不想碰。

「唔,發了。」

「有沒有退步?」媽媽問的是,我還是否保持班上第一名?

「沒有,還是一樣」

「那跟第二名差多少?」

「一分。」這結果不會讓她滿意的。

「啊,那下次要小心一點,別讓人家超過啊!」我知道「第一名」是她赤貧生活裡,對夜市臨攤阿嬸僅有的說嘴話題。

「嗯」,站起身來,把扒乾淨的碗收進流理台。先這樣,等會媽媽出外擺攤,我會再出來洗乾淨全部的碗盤。說全部其實也不多,不就是一菜一肉的容器,跟兩只碗,連湯碗都省了。

這是我所能做的少數事:簡單的家事,以及不製造麻煩好好的唸書。而在成績這一方面,我是不會讓人家超過的,但是我也知道,現在人家並不讓我好過。

隔天一到教室,我把便當盒放進教室後的蒸箱,束著便當盒的鬆緊帶上,夾著昨晚那張一百元。大豐在我之後,把他的便當放了進去。他的雙層便當盒明顯比我的大上一倍,裡頭裝著他家菲傭每日早上為他做的午餐,現在才八點,搞不好裡面的飯菜都還是熱的。

已經轉身要回座位的我,用餘光注意著他。當他的手從蒸箱裡出來後,把手裡的東西往褲袋一塞。

果然是他!確認了我這幾週來的推敲懷疑,所以並沒有太過震驚的意外感,但我不想惹事。甚至可以息事寧人,只求能好好吃頓午餐。拿出國文課本複習昨晚背的,書本是我唯一的武器。而午餐對於準備指考,且家徒四壁沒有餘力懂什麼叫大亨堡、御飯團的我來說,是僅有的補給,我希望它能正常的供應我,不會在垃圾桶裡出現。雖然媽媽為我所準備的,永遠也都只有晚餐剩下的一菜一肉。我知道抱怨不能解決事情,所以從不怨懟,有得吃就好了,我看重的是半年後脫離這個地獄的新生活。

在國文默書與英文、數學小考後,是中午用餐時間,只喝水當早餐加上一個早上的用腦讓我有點頭暈,午餐時光始終是學校生活中最大的慰藉。下課時間都在座位上溫習,整個早上沒有上過廁所,所以我離開教室。但當再返回時,卻赫然發現便當盒已在我的桌上。一種斷裂的聲音在腦中響起,因為我知道沒人會這麼好心的替我從蒸箱裡把便當拿出來。

一碰到便當盒就知道了,連開都不必開,裡面已經是空的了。

緊握雙手,我不明白今天也交了一百元,就跟前兩次一樣,為什麼不讓我吃飯?

「為什麼你要把我的午餐倒掉?」我繞去大豐的位置,他正挑出一塊大豬排要請他後面的昆傑,我忍著不去吸豬排的香氣。

「你說什麼?我聽不懂。」歪著頭,大豐邊斜眼睨我,手指還邊彈放在一旁削好水果的保溫盒。

「我都已經給你一百元了,你為什麼還要把我的午餐倒掉?」低聲說著。不只是豬排,他的便當裡還有一塊鱈魚和三隻蝦子,飢餓使我的眼前閃過一陣黑。

「笑死人了,誰拿你的一百元啊?我一個月零用錢就一萬,還要你的一百元?走開,你這窮酸鬼!」大豐推了我一把,坐著的他伸出手,推的部位就是我的腰際,我往後踉蹌了一步。

「沒飯吃是吧?那我等一下把豬排吃完,剩下骨頭會給你,哈哈哈。」昆傑跟著起鬨,他是大豐的跟班。我看看大豐,也看看昆傑,肚子不爭氣的咕嚕了起來。

「我警告你,你最好不要亂說話,要不然我就讓你好看!」大豐惡狠狠的說著,兩道粗眉還跳動了一下。他始終都是坐著,他若是站起來,我只到他脖子的高度,五十公斤不到的我,大概也只有他體重的一半。

「快滾啦,你還真的要在這裡等骨頭嗎?」昆傑抄起課本朝我用力扇了一下,彷彿我是一隻打擾他們用餐的蒼蠅。旁邊注意到我們對話的同學多了起來,不過沒有人答腔或試著維護我。

不會有人這麼傻的。

不讓眼淚掉下,我走到垃圾桶邊確認原本在盒裡粗簡的飯菜,果然就是在裡面。蒸得變黃的青江菜,以及顏色模糊的肥肉,通通覆蓋在各式各樣的垃圾之上。淚水無聲垂直的掉進桶裡,我可以感受到背後有多道眼光在窺視這一切,搞不好他們還打了賭,賭我會不會撿起來吃?我很想,因為我很餓;但是我不敢,因為我還沒準備好要承受死一般的屈辱。

「遲早有一天,不是你死,就是我死!」我發了人生最毒的咒誓,握緊的拳頭裡指甲刺進掌心,但流血的是我的心。

事情開始在二個月前,記得是上次模擬考成績發佈的那一天,我從蒸箱裡把便當盒取出來,輕飄飄的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?那是第一次便當被倒空,望著什麼也沒有的便當盒,我愣住了。但使我無法反應的不是跟魔法一樣消失的午餐,而是殘留幾顆飯粒的盒裡,夾著一張明顯是用左手,字體歪斜的字條:「想吃午餐嗎?要先繳錢!」

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根本不知怎麼辦,所以想跟導師報告。不過一到辦公室就看到他弓著身子坐在電腦前,一邊捧著外送的便當,一邊專注的盯著螢幕,而他的電腦畫面一片綠,有幾個向下的箭頭還是實心的。我大概知道怎麼回事,因為爸爸離家前也是這樣天天呆坐在電腦螢幕前看盤。再看導師的臉,眉毛揪在一起,兩眼發直,我猜他心情應該不算太好,於是我轉身離開了辦公室。

所幸隔天我的午餐恢復正常,醃製的黃蘿蔔和一條香腸躺在米飯上,就跟前晚的晚餐一樣,我也就不再去細想這件事,就當作一場惡作劇吧,全副心思在下一場模擬考的準備上。只是一週後,我的便當盒再度被倒空,這次裡面的字條換了內容:「夾一張鈔票在你的便當盒上,你就有飯吃!」

就是這樣,開啟了我的竊盜之路,偷自己媽媽做大樓清潔女工、餐廳洗碗女工、夜晚還去擺攤賣飾品所賺來微薄少量的錢,只為了中午有飯吃。可悲的是,我原本該有的午餐,正是辛苦的媽媽前一晚幫我準備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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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貝斯特顏色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